【原创】孟婆无汤
——给一位已故的作者，不愿打扰，隐去姓名，望他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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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时常看见那个男孩徘徊在忘川河边，奈何桥头。
枉死城内不少这样的亡灵。他们自杀而死，罪孽深重，不得轮回转世，只能堕入鬼道，修行百年，功德圆满过后才能重渡忘川。
这样的亡灵我见得多了。大都是生前无法如愿，万念俱灰之下选择一死了之。而他们选择死亡的原因，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不外乎这人生八苦。
我是驻守奈何桥头的孟婆，日常工作是为过往来去的亡灵盛放一碗清汤。一碗孟婆汤喝下去，前尘往事一笔勾销，如若初生婴孩，不再与前世种种纠缠不清，就可以跨过那道转世的门。
有一些亡灵是跨不过去的。那些自杀的人，即便已经忘记前尘，根深在他们灵魂深处的执念依然会紧紧束缚着他们的双脚。他们的大脑不曾留下曾经执着过的东西，身体却帮他们记住了执念本身。前进不得，退后不得，这就是那些亡灵逗留枉死城的原因。
百年修行，可以让他们在时间中摆脱执念。也有些亡灵是百年过后执念却日渐加深的。这种亡灵，要么继续修行，要么投入忘川选择魂飞魄散。
求不得、放不下，无法摆脱执念的，大多数是这两种亡灵。而投入忘川，是他们大部分都会选择的结果。因此，忘川河，承载着千百年来人们一段一段不得善终的感情。
我只是一个过客，对此状况，毫无办法。
那个男孩就是枉死城的一员，前世也是多灾多难，守着一段求不得又放不下的感情，最终选择沉落江河。
如今他已经忘了这段故事，却仍是时常站在奈何桥头到处张望，形单影只，不知等着什么人。
我问他你还记得你在等谁吗？他说不记得，只记得约好了要等。我又问万一他已经来了你却不知道呢？他沉思，无知无觉没有表情的娃娃脸难得地苦恼起来，片刻过后又摇摇头继续说，还是得等。
我只得与他一同守在奈何桥头继续熬汤。
当等待只剩下等待本身，还有什么意义呢？
可惜我只是一个过客，对此，我无能为力。
男孩时常问我，孟婆，你还有汤不？兴许我再喝一碗，就可以不必再等了。
我搅拌着锅内的清汤戏谑地笑起来，没有啦，每个人都只有一段记忆，孟婆汤也自然只有一碗。我捞起一碗汤，递给身旁一位哭哭啼啼的少女。她一饮而尽，哀伤尽失，盯着忘川河面倒映的自己泪水纵横的脸，茫然地擦干眼泪，推开轮回之门，毫不犹豫地往前走去。
“你看。”我指着黄泉路尽头排队等候的亡灵说，“这些来来往往的人，每段人生都有它的悲欢离合，无论多么圆满，总会有着这样那样的遗憾。可就算前世如何惨烈，如何地求不得，到了这里，也该放下了。轮回转世。你会得到新的人生。”
男孩迎风站在桥头，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我说的话，只是不时揉揉眼睛，似乎是被风吹得干涩难忍。良久后，才喑哑着嗓子问我：“孟婆，孟婆，再给我一碗汤吧。”
——再给我一碗汤吧，喝了它，或许我就不再执着，不再惦念那个不该惦念的人，不再继续这种毫无意义的等待。
我知道这个男孩站在这里是在等谁，也深知他进不得，退不得，除了等待别无选择。我多么希望他能放下一切，跨过那扇轮回的大门重新开始新的生活。然而，他只是一个被执念缠绕的亡灵，唯一能做的，只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等下去。
而我也不过是一个过客，唯一能做的，也只有站在这里，看着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等下去。
人生只有一段，孟婆汤只有一碗。忘忧茶无法忘忧，真是什么办法也没有。
我也时常跟男孩聊天。我说：“有一个男孩，爱上了另一个男孩。后来那个男孩迫于世俗的压力选择与女人结婚，男孩说会等他九年。结果刚过两年，这个男孩就选择投江而死。你说这个人傻不傻？”
男孩听罢，问：“你说这人是为情自杀？”
我继续搅拌清汤：“不全是为情，主要是抑郁症，情是导火线。”
他冥思苦想，呆呆地望着前方翻腾的忘川。我知道他不会记得什么，这段不如意的人生对于他而言不过是我随口提起，某年某月偶尔路过的一个陌生人，呈现于三生石上的一个无关痛痒的故事。如今他站在旁观者的角度，重看这段历史，会否得到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答案？我很好奇。
我等了很久，久到来来往往又过去了不少亡灵，久到一碗一碗的孟婆汤经由我的手一次次地把这些亡灵的记忆洗刷干净，久到我以为他是不是记起了什么。他才说：“或许不是想要通过等待来挽留什么，而是不得不等。想要给自己一个期限来忘记，结果发现无论如何都忘不掉，不是这个人就不行。等了没有结果，不等又没办法，只好选择用这种方式结束。不能说傻，对于他而言，这是最好的结束方法。”
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是他死后的第七年，约定期满的第九年。他没能等到那个人，依然没有离去。忘川河畔的曼珠沙华花开花落七载，奈何桥面的青石砖被来往的亡灵踩了又踩，他连等待什么人都不记得，却还是执拗地等在那里。
我想说你离开吧，你要等的那个人过得幸福美满，事业有成，有妻有子，将来也是长命百岁，儿孙满堂的。即便让你等到了，他也不是你的他。
可是我没有说，他不会懂。他不再是故事里的主角，却变成了陈旧的故事本身。他不过是一段求而不得又不曾放下的执念。执着的对象已经不再重要，困扰他的，是执着本身。
他又问我：“孟婆，孟婆，再给我一碗汤吧。”
喝过孟婆汤的亡灵再也没有七情六欲，无知无觉，可是我清晰地看到他颤动的睫毛一角滑落下一滴泪。
难以察觉的一滴泪，一瞬过后，已被风干。
我叹息，还是放不下么？
难道，他要等到许多年后，亲眼看见那个人百年归老，颤颤颠颠地与老伴一同搀扶着走下黄泉，再手牵手一同走过奈何桥，一同推开轮回转世的大门，才愿甘心么？
那个人的幸福与他无关，何必还要赌上自己美好的光阴？
我继续熬汤，他继续等待。我们相安无事地站在奈何桥头，盛出一碗一碗清汤，送走一个一个亡灵，见过一场一场别离。十几年的时间，也不知道是我陪着他，还是他陪着我。
我对他说：“上次给你说过的那个故事，感动了很多人。不少人惋惜，不少人心痛，不少人怀念，也有不少人借此谋利。”
尘世间的事情与地府无关，我也只是把这些当做闲暇趣事说给他听。他不甚在意，坐在桥头晃动着双脚，悄无声息地观察来往的亡灵。相对于我陆陆续续告知的凡间的事情，他似乎对三生石上显示的亡灵的生平更感兴趣。
我告诉他：“站在三生石前可以看见自己的人生，从出生到死亡，事无巨细。要去看看吗？”
他摇头，平静又困惑的样子，说：“我看过，那些片段我似曾相识，但是一点感觉都没有。我感觉不到爱，也感觉不到恨，感觉不到高兴，也感觉不到难过。没有身在其中，倒像是参与别人的人生。”
我顺手盛上一碗汤，递给经过的一个亡灵，说：“当然，你喝过孟婆汤，那些回忆已经与你无关了。”
“那……那个人呢？”他问。
我怜爱地摸着他的脑袋，如同一个慈祥的长者，说：“那个人也一样。你有你新的人生，过往种种，全都与你无关了。”
他的眼神依然茫然，但是这次，他没有问我再要一碗孟婆汤。
我想，或许他依然不记得他在等谁，可是不久以后，他将不会再等下去了。
后来，在他来到地府，站在这里的第五十年，突然对我说，他要转世轮回去了。他依然没能等到那个人，但是他选择不再继续。我不知道他是因为等待时间太长而绝望还是真正地释然，不管怎么都好，能够放下，终归是好事。
他与我告别的时候，视线落在我脚边的孟婆汤许久许久，什么也没问，只轻轻道了一声再见，就头也不回地推开那道轮回的门。
我猜到他想问什么，我的答案早就告诉他了。他也知道，从以前到现在，我的答案，从来都不会变。
孟婆汤只有一碗，一碗饮尽，就不会再有第二碗。
人生总是充满遗憾的。它只有一次，就算惨烈，前路布满荆棘，也要一步一步努力地走下去。
但愿他来世能够明白，但愿他来世能够幸福。
但愿，但愿……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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